最难苏东坡,能写好的真不多
苏轼书法取法王羲之、李北海、颜真卿、杨凝式等人。黄庭坚《山谷题跋》:“东坡道人少日学《兰亭》,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;至酒酬放浪,意忘工拙,字特瘦劲似柳诚悬,中岁喜学颜鲁公、杨风子书,其合处不减李北海。至于笔圆而韵胜,挟以文章妙天下,忠义贯日月之气,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。”
苏轼书善则善矣,然千年来学习苏轼书法少有登堂入室者。正如清代书画家钱泳所说:“余年过五十余,无有进境亦不能成家,拟以苏书终其身孰知写未三四年,毛疵百出旋复去之。乃知坡公之书未易学也。”因此,他甚至认为:“四家皆不可学,学之辄有病。苏黄米三家尤不可学,学之不可医也。”其观点似有偏颇,但苏轼书法确实难学。苏轼天资聪颖,随手写去修短合度,他说:“我虽不善书,晓书莫如我。”他的书法“端庄杂流丽,刚健含婀娜。”得晋之韵、唐之法,并开创宋之意,其玄妙自不可言,故难以企及。学习苏轼书法我认为有几个门槛是很重要的。
一、苏轼书法,信笔处最难感悟
众所周知,书法和其他任何艺术一样,都是有法度可循的。可以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”,但不可以没有法度的信笔挥洒。而董其昌在《画禅室随笔·论用笔》里说:“东坡书笔俱重落,米襄阳谓之画字,此言有信笔处耳。”东坡的信笔处,是法度之外而又情理之中,是“我书意造”,是“无意于佳。”
书法,晋尚韵,唐尚法,宋尚意。书法尚意,苏轼滋味犹浓。然韵可追,法可循,意不可学。“意”是书者当时的情思勃发,是真性情跃然纸上。如果学习者除了追求形似神似外,还要把字里行间的“意”写出来,那只有一个路径:了解当时的写作背景,身临其境、心手两忘,“无我”地去临习。字里行间,见情见性,就算临习到家了。例如苏轼的《黄州寒食诗帖》,我们需要了解它是写于宋元丰五年(1082年),当时苏轼因 “乌台诗案”被贬至黄州,生活上的穷困潦倒和政治上的失意,让他感到落寞无比,于是在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,写下了这两首五言诗:
一曰:“自我来黄州,已过三寒食,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惜。今年又苦雨,两月秋萧瑟。卧闻海棠花,泥污燕支雪。闇中偷负去,夜半真有力。何殊少年子,病起须已白。”
二曰:“春江欲入户,雨势来不已。小屋如渔舟,蒙蒙水云里。空庖煮寒菜,破灶烧湿苇。那知是寒食,但见乌衔纸。君门深九重,坟墓在万里。也拟哭涂穷,死灰吹不起”。
书写此卷的时间大约在翌年,或元丰七年离开黄州以后。其诗苍劲沉郁,饱含着生活凄苦,心境悲凉的感伤,富有强烈的感染力。其书也正是在这种心情和境况下有感而出的,故通篇起伏跌宕,迅疾而稳健,痛快淋漓,一气呵成。苏轼将诗句心境情感的变化,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中,或正锋,或侧锋,转换多变,顺手断联,浑然天成。其结字亦奇,或大或小,或疏或密,有轻有重,有宽有窄,参差错落,恣肆奇崛,变化万千。笔酣墨饱,神充气足,恣肆跌宕,飞扬飘洒,巧妙地将诗情、画意、书境三者融为一体,体现了苏轼“我书意造本无法,点画信手烦推求”的创作状态。难怪黄庭坚叹曰:“试使东坡复为之,未必及此。”
苏轼“无意为书家”的书法作品,其信笔处往往是情在胸中,意在笔下,心手相畅的结果。其酣畅淋漓表现出来的“烂漫”,清代书法家包世臣认为“在东坡,病处亦觉其妍,但恐学者未得其妍,先受其病。”故其信笔处,乃难学处也。
二、苏轼书法,超迈处最难企及
苏轼书法里还裹挟了其雄文大笔的气魄,故其书法肉丰而骨劲,宽博而秀伟。理学家朱熹说苏轼“笔力雄健,不能居人后,故其临帖,物色牝牡,不复可以形似较量,而其英风逸韵,高视古人。”
正如朱熹所说,东坡书法追慕成风,然其超迈处人们总是无法逾越。雄才伟略的康熙皇帝年轻时便仰慕苏轼,酷爱苏轼书法的以跌宕取勢,以雄秀取態。康熙早年有《御临苏轼中吕满庭芳》,但终归不是书法家,没有能临出其恢弘的气势来。清代书法家吴德旋说自己“余年三十余始留意书学,即好东坡、思白二家。而苦无入处。”他感到“东坡笔力雄放,逸气横霄,故肥而不俗。要知坡公文章气节,事事皆为第一流。余事作书,便有俯视一切之概,动于天然而不自知。”由此可见,苏轼书法的超迈处,有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的气魄,呈现出“工夫深,虽枯亦润,精神足,随瘦亦肥”的境界。
我们不妨看看苏轼书写的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,此碑宋刻在安徽全椒县,四川眉山三苏祠有当代的重刻本。1998年,我到三苏祠考察,见到了眉山重新镌刻的《醉翁亭记》,深深被其神采和气势所震撼,可谓刻工细腻,十分逼真地展现了苏轼的书法特点。此碑书于欧阳修逝世后近二十年。其震撼灵魂之处在于:用笔厚重,结字缜密,笔画的披拂之间既有遒劲,又显洒脱。其超逸处在于巧寓对比,错综变化,显示灵逸。此书法有贴近欧阳修《醉翁亭记》的潇洒纵横,也有苏轼外柔内刚,绵里裹铁的气脉,二者巧妙地融合为超迈大气,堪称“双绝”的艺术精品。其成功在其笔下,更在其思想和境界的深处。
三、苏轼书法,创新处最值得学习
艺术不是一滩死水,艺术的成功要“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唐诗、宋词、元曲,都是各自时代特点的艺术展现,这也是艺术为时代接受的必然要求。苏东坡的艺术价值取向与创作心态是和积学深至、不断实践有机结合在一起的。他说: “自出新意,不践古人,是一快也”。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。”体现出苏轼强烈的变革求新思想。
苏轼从传统中广泛吸收营养,其书法中的许多特点都可以在前辈书家中找到根据。然而苏东坡高人之处在于他能食古而化,知法而变,勇于和善于创新,终于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。他学古人轻形求意,明确提出:“我书意造本无法,点画信手烦推求。”极力称扬尚意书风。宋代崇尚的是“亚圣”颜真卿的书法,蔡襄、欧阳修、司马光等,都以颜真卿为宗,他们在继承与创新中,未能摆脱唐代书风。首开宋一代“尚意”书风的,就是苏轼。
苏轼元丰五年(1082年)与友人畅游赤壁,写下了流传千古的《前赤壁赋》。此赋用笔锋正力劲,在宽厚丰腴的字形中,笔力凝聚收敛在筋骨中,此谓“纯绵裹铁”。这种力又往往从锋芒、挑踢、转折中闪烁出来,就像宽博的相貌中时有神采奕奕的目光流观顾盼。特别耐人寻味的是,苏轼选用行楷表现出一种静穆而深远的气息。明董其昌赞扬此书墨法:“每波画尽处每每有聚墨痕,如黍米珠,恨非石刻所能传耳。”《前赤壁赋卷》表现出的特点是字形扁阔丰肥,左秀右枯,用墨必浓,成为苏轼别于前期书法,也有别于前人书法的苏体特点。
苏轼在《柳氏二外甥求笔迹》里说:“退笔成山未足珍,读书万卷始通神”。他告诫学书者,“作字法,识浅、见狭、学不足三者,终不能尽妙。”字是要下工夫练的,但如果只知埋头写字而不知读书,则只能成为书匠,而不能成为书法家。也就是说,书法的“门槛”绝不仅仅是书法本身。苏轼的书法里,包含了苏轼的诸多修养,学好苏轼书法,除了观其诗书画论,走入他绝妙天下的艺术世界外,还要体味他充满乐观精神的生活态度,充满担当的人生气派,充满真知灼见的人生智慧。